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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杨德祖书 编辑
《与杨德祖书》是三国时期文学家曹植所作的一封书信。信中作者根据切身体会,畅谈了自己对于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看法。由于曹植本人是文学大家,深知文学创作的甘苦,因此他认为批评家既要有较高的文学修养,又得有创作实践的体验。书信最后谈到他自己的文章,称视辞赋为“小道”,这是因为曹植在政治上很有抱负,希望“戮力上国,流惠下民,建永世之业,流金石之功”,不甘心为文人。曹植本人的诗文做得很好,称“小道”,亦自谦之辞,并非真的看不起文学。全文辞意恳切,娓娓道来,一如与好友促膝谈心,给人以亲切感。
作品名称:与杨德祖书
作者:曹植
创作年代:三国
出处:《昭明文选》
作品体裁:书信
植白:数日不见,思子为劳1,想同之也。
仆少小好为文章2,迄至于今,二十有五年矣3。然今世作者,可略而言也4。昔仲宣独步于汉南5,孔璋鹰扬于河朔6,伟长擅名于青土7,公干振藻于海隅8,德琏发迹于此魏9,足下高视于上京10。当此之时,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11,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12。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13,顿八纮以掩之14,今悉集兹国矣15。然此数子,犹复不能飞轩绝迹16,一举千里。以孔璋之才,不闲于辞赋17,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18,譬画虎不成,反为狗也19。前书嘲之20,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21。夫钟期不失听22,于今称之。吾亦不能忘叹者,畏后世之嗤余也23。
世人之著述,不能无病。仆常好人讥弹其文24,有不善者,应时改定25。昔丁敬礼常作小文26,使仆润饰之27,仆自以才不过若人,辞不为也28。敬礼谓仆:卿何所疑难29,文之佳恶,吾自得之,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?吾常叹此达言30,以为美谈。昔尼父之文辞,与人通流31,至于制《春秋》,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32。过此而言不病者,吾未之见也。
盖有南威之容,乃可以论其淑媛33;有龙泉之利,乃可以议其断割34。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35,而好诋诃文章,掎摭利病36。昔田巴毁五帝,罪三王,呰五霸于稷下37,一旦而服千人。鲁连一说,使终身杜口38。刘生之辩39,未若田氏,今之仲连,求之不难,可无息乎40!人各有好尚,兰茞荪蕙之芳41,众人所好,而海畔有逐臭之夫42;《咸池》《六茎》之发43,众人所共乐,而墨翟有非之之论44,岂可同哉!
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45。夫街谈巷说,必有可采;击辕之歌,有应风雅46;匹夫之思,未易轻弃也。辞赋小道,固未足以揄扬大义47,彰示来世也。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,犹称壮夫不为也48。吾虽德薄,位为蕃侯49,犹庶几戮力上国,流惠下民50,建永世之业,留金石之功,岂徒以翰墨为勋绩51,辞赋为君子哉!若吾志未果,吾道不行52,则将采庶官之实录53,辩时俗之得失,定仁义之衷,成一家之言54。虽未能藏之于名山55,将以传之于同好,非要之皓首56,岂今日之论乎!其言之不惭,恃惠子之知我也57。
明早相迎,书不尽怀。植白。
词句注释
子:对对方的尊称。劳:苦。
仆:自称之谦词。
有:又。
略:大概,大略。
孔璋:陈琳字,“建安七子”之一。鹰扬:如鹰之飞扬,喻逞威,大展雄才。河朔:古代泛指黄河以北的地区。《三国志·魏志·袁绍传》:“(袁绍)振一郡之卒,撮冀州之众,威重河朔,名重天下。”冀州在地理上属河朔,陈琳曾在冀州为袁绍记室,故云。
伟长:徐干字,“建安七子”之一。擅名:享有名声。青土:指青州。徐干,北海(今山东省寿光县)人,北海古称青州,故说他擅名青土。
公干:刘桢字,“建安七子”之一。振藻:谓显扬文采。海隅:海边。公干,东平(今山东省)人,东平近海,故说他振藻于海隅。
德琏:应玚字,“建安七子”之一。发迹:兴起扬名,得志显达。此魏:德琏,南顿人,南顿地近许昌,故曰此魏;一说,此魏当为北魏,指曹魏。曹道衡注:“南顿近许都,故曰北魏,犹言西蜀、东吴也。”
足下:对杨德祖的尊称。高视:傲视,小视。上京:京师,杨修是太尉杨彪之子,一直居住在京师,故云。
灵蛇之珠:又称隋侯之珠。李善注引《淮南子》高诱注:“隋侯见大蛇伤断,以药傅而涂之。后蛇于大江中衔珠以报之,因曰隋侯珠。”
荆山之玉:楚国的和氏璧。李善注引《韩非子》:“楚人和氏,得玉璞于楚山之中,奉而献之。文王使玉人治其璞而得宝。”荆山:山名,在今湖北省南漳县西部。
吾王:指魏王曹操。天网:上天布下的罗网,比喻朝廷的统治。该:网罗。
八纮(hóng):八方极远之地。
兹(zī)国:指魏国。
飞轩:飞举。绝迹:不见踪迹。飞轩绝迹,飞到极高的境界。
闲:娴熟。
画虎不成反为狗:画虎不成,反倒象狗。指好高鹜远反而一事无成。
嘲:嘲谑。
盛道:极力称说。吕延济注:“子建前有书与陈琳,嘲讥其文,琳反以为论其道而赞美其文。”
钟期:钟子期,为春秋时人,传说他对友人伯牙弹琴表现的音乐形象理解极深,见《吕氏春秋·孝行览·本味》。失听:听觉失灵。
妄叹:胡乱、随便地赞叹。嗤:讥笑。
讥弹(tán):讥讽并抨击。
应时:及时。
润饰:润色。
若:代词。若人,犹言这人,那人。辞:推辞。
卿:对对方的爱称。疑难:为难。
达言:通达之言。
尼父:即孔子。孔子,字仲尼,父是尊称。同流:相类似。
《春秋》:儒家经典之一,为孔子依据鲁国史官所编《春秋》改定的编年体春秋史。游、夏:指孔子学生子游、子夏。措一辞:加一句话。这段话意谓孔子的《春秋》已非常完美,任何人不能改动。
南威:古代美女名。淑媛:贤慧的美女。
龙泉:古代宝剑名,又名龙渊。李善引《战国策》苏秦说韩王曰:“韩之剑戟,龙渊、大阿,陆断牛马,水击鸿雁。”
刘季绪:刘修的字为季绪,刘表之子。李善引挚虞《文章志》曰:“刘表子,官至乐安太守,著诗、赋、颂六篇。”作者:创作者,指优异的创作者。
诋(dǐ)诃(hē):诋毁呵叱。掎(jǐ)摭(zhí):指摘。利病:利害,偏指毛病。
田巴:战国时齐国辩士,相传其辩于徂丘,议于稷下,一日服千人,见《鲁连子》。毁:毁谤。五帝:指少昊、颛顼、高辛、唐尧、虞舜。罪:数罪。三王:指夏禹、商汤、周文王或周武王。呰(zǐ):诋毁。五霸:齐桓公、晋文公、秦穆公、楚庄王、宋襄公。稷下:齐国都城临淄(今山东淄博市)稷门附近之地。
鲁连:即鲁仲连,战国齐人。据说他驳斥田巴,使得其终身不敢再辩。杜口:闭口。
刘生:指刘季绪。辩:辩才。
息:止。
兰茞(chén)荪(sūn)蕙(huì):皆是香草的名字。
逐臭之夫:喻嗜好怪僻的人。《吕氏春秋·遇合》载:“人有大臭者,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无能与居者,自苦而居海上。海上人有说(悦)其臭者,昼夜随之而弗能去。”
《咸池》:黄帝乐曲名。《六茎》:颛顼乐曲名。
墨翟(dí):墨子,战国时思想家,墨家学派创始人,主张兼爱、非攻、尚贤、尚同,反对儒家的繁文缛节,提倡薄葬、非乐。其中有《非乐》篇,否定音乐存在的必要。
往:送。一通:犹一卷。
击辕之歌:谓敲打车辕中乐成声,喻低俗的音乐。风雅:指《诗经》中的《国风》和《大雅》《小雅》。
揄(yú)扬:阐发宣扬。
扬子云:扬雄,字子云,汉代辞赋家。先朝:前朝,指汉朝。执戟之臣:即执戟郎,看守宫门的低级官员。壮夫不为:扬雄在《法言》中说,辞赋乃“雕虫篆刻,壮夫不为也。”认为辞赋是雕虫小技。
位为蕃(fān)侯:蕃侯,诸侯。建安十九年,曹植徙封临淄侯。
戮力:并力,协力。上国:此指中央政权。流惠:施恩。下民:即百姓。
金石之功:金,指钟鼎。石,碑碣。古人纪功颂德,将事迹刻在金石之上,以流传后世。翰墨:笔墨,此指文章。勋绩:功绩。
果:实现。行:施行。
实录:符合实际的记载。《汉书·司马迁传赞》:“其文直,其事核,不虚美,不隐恶,故谓之实录。”
衷:正。成一家之言:建立独立的一说。司马迁《报任安书》:“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。”
藏之于名山:《报任安书》:“仆诚已著此书,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。”
要(yāo)之皓首:要,通“邀”。皓首,白头,喻指晚年。
惠子之知我:惠子是庄子的好友,战国时人。死后,庄子经其墓,说:“自夫子之死也,吾无以为质矣,吾无与言之矣!”见《庄子·徐无鬼》。
白话译文
曹植敬白:德祖兄,几天不见,非常想念你,估计你也是吧。
我从小喜欢文章,到今天为止,二十五年了。如今世上文章写得好的人,大致可以数得上来。从前王粲在汉南首屈一指,陈琳在河朔独占鳌头,徐干在青土名列前茅,刘桢在海边最是出色,应玚在此地发迹,而你在上京极负盛名。这个时候,他们都觉得掌握了学问的本质、文章的真谛。我们魏王于是设置天网来网罗他们,用绳子来聚集他们,如今全都聚集到魏国了。但是这几个人,却不能再写出绝妙的文章,震惊千里。以陈琳的才能,不擅长辞赋,却经常说能达到和司马相如一样的风格,就像画虎不成反像狗了。我从前写文章嘲讽他,他反而大肆宣言说我那是称赞他的文章。钟子期不会听错音律,人们到现在还都称赞他。我也不能不感叹,害怕后人耻笑我。
世人的著述,不能没有一点毛病。我也喜欢被人指点批评自己的文章,有不好的地方,立即就改正。从前丁廙经常写些小文章,让我来润色,我自认为才能比不上他,就推辞了。丁廙对我说:“你担心什么呢,文章的好坏,我一个人承担,后世的人谁知道给我润色的人是哪个?”我经常感叹这句很富哲理的话,认为这是美谈。从前孔子的文辞,人们可以和他交流,至于他编纂《春秋》的时候,连子游、子夏这样的人都不能改动一句话。除了这些文章,没有毛病的文章我还没有见过。
可能只有拥有像南威那样的美貌,才可以谈论什么是淑媛;具备龙泉剑那样的锋利,才可以谈论如何割断东西。刘修的才能比不上文章的作者,但是喜欢挑剔人家的文章,指责人家的缺点。从前田巴诋毁五帝,蔑视三王,在稷下学宫挑春秋五霸的毛病,一天就能让一千人心悦诚服,但是遭到鲁仲连的一通反驳,便终身闭口不再说话。刘修的辩才,还不如田巴,如今像鲁仲连那样的人,也不难找到,一般人可不能逞能!人们各有喜好,像兰茞荪蕙的芬芳,是众人喜欢闻的,但是海边上有喜欢追着臭味跑的人;《咸池》《六茎》的音乐,是众人都喜欢听的,但是墨翟却有否定音乐的议论,怎么能一样看待呢?
如今我从小所写的辞赋都全部送给你,街巷里人们的谈论,一定有可以采纳的地方;驾车所唱的歌曲,也一定有符合风雅的地方。普通人的心思,不要轻易忽视。辞赋是小技艺,不足以用来宣扬大道理,垂范后世。从前扬雄是先朝的重臣,依然说壮士有所不为。我虽然没什么德才,但是作为王侯,还想尽力报效国家,造福百姓,建立永世的基业,留下不可磨灭的功绩。难道只以空洞的文章来建立功勋,用辞赋来追求当上君子吗?如果我的志向没有成功,我的方法没有被推行,我将采集人们的言论,辨别时事的成败、得失,评定仁义的本质,成就自成一家的学说。就算不能把文章藏在名山,也要把他们传给有同样志趣的人。我要坚持到白头,并不是今天说了就算了!大言不惭,是因为我知道您懂得我的心意。
明天早晨我去迎接你,信上就不一叙述了。曹植书。
文学赏析
文章意在嘱托杨修对作者所作辞赋刊削点定,同时纵论当代才人优劣,抒发本身怀抱所系,意到笔随,情文并茂,是魏晋时代有特色的一篇论文。这封信评论时人创作的得失,先从文坛盛况说起。作者以神采飞扬的笔触、错综排比的句式,大致勾勒了当时邺下文苑的繁兴局面,历数“独步汉南”“鹰扬河朔”“擅名青土”“振藻海隅”“发迹此魏”“高视上京”的王、陈、徐、刘、应、杨等建安诸杰,描写他们以“握灵蛇之珠”“抱荆山之玉”的极度自信,齐驱并驾,在曹操网罗文士、广开材路的政策感召之下,群聚魏都,形成了彬彬之盛、大备于时的繁荣景况。在此基础上,作者提出更高的要求,指出此数子尚未达到“飞轩绝迹,一举千里”的顶峰,各自都还存在局限与弱点。这就开始突出了此文的一个基本观点:著述不能无病,作家应当精益求精,不惮修改。信中先以陈琳为例,说明他在辞赋创作方面本不熟谙精通,而他却过高地自我估价,乃至将别人的讥嘲也当作了赞美。作家未必是全才,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本不足怪(曹丕《典论·论文》:“文非一体,鲜能备善”),问题在于是否有自知之明,是否真正欢迎别人的批评意见。曹植又举了两个例子,一是自己“常好人讥弹其文,有不善者,应时改定”的习惯,一是丁廙作小文请求自己润饰的事例。世人著述不能无病,需要批评改定,曹植不仅阐述这一颠扑不破的道理,而且付诸身体力行,嘱请杨修刊定自己的辞赋。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,建安文坛不自满、不妄赞,重视修改意见的严肃创作态度与良好批评风气,在曹植此信与曹丕《典论·论文》中均可窥见一斑。
紧接着对作家提出的要求之后,作者又从批评家的角度来提问题,指出高度的艺术才能与素养是批评者必具的条件。“有南威之容,乃可以论于淑媛;有龙渊之利,乃可以议于断割。”依同理推断:有屈宋之才,乃可以衡其文笔。这一要求对批评者说来该是不切实际的。文学史上,长于议论而短于创作者大有人在。例如钟嵘《诗品》下评陆厥,曾谓其“自制未优,非言之失也”,即可以说明理论批评与艺术创作在文人一身得失不齐。准此而言,曹植对批评家似求之过苛。但是也应注意,曹植提出创作的行家才有资格议论创作这一观点,是针对刘季绪之流才庸行妄、随意诋诃他人的情况而发,是有的放矢的。另外,曹植还指出:人各有好尚,每相异殊途,海畔有逐臭之夫,墨翟有非乐之论,因此批评者在评论文章时,不可以一己的偏好,强求别人认同迁就。
信的最后,作者叙说送去辞作请求审阅的意图,同时申明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与事业追求。这一段文字的表述,用意曲折,语气亦自偏激。表面上看,曹植对辞赋创作贬得很低,视为“未足以揄扬大义,彰示来世”的“小道”,与建安时兴起的“文章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”(曹丕《典论·论文》)的文学新观念完全矛盾。然而应当看到,曹植是将辞赋、翰墨之事与他视为更重要的事业相提并论、权衡轻重的:首先追求功名勋业的建树,“建永世之业,流金石之功”是他毕生以求、最具吸引力的事业;其次,是采实录,辩得失,定仁义之衷,成一家之言,完成政治学术思想的著述;再次,行有余力,则以学文,仕而优则赋,余事作辞人。这也恰是他少小以来乐此而不疲的爱好,绝不可能放弃。信中说“街谈巷说,必有可采;击辕之歌,有应风雅。匹夫之思,未易轻弃”,明明是将辞赋之作置于“未易轻弃”的“匹夫之思”之列的。鲁迅曾指出,曹植说文章小道大概是违心之论。因为人总是不满自己所做而羡慕他人所为的,曹植的文章已经做得够好,便敢说文章是小道;他活动的目标又是在政治方面,政治不甚得志,遂说文章无用。这对曹植的心态不失为一种中肯的分析。总之,览文如诡,寻理即畅,后世的读者应当揣摩体察,理解作者的真正命意所在。
此信为送上辞赋的附言,本可以寥寥数语即交代清楚请托之事;但由于对方是秉意相投的知友,又是才博思颖、“高视上京”的文家,所以信中即兴挥翰,论文言志,洋洋洒洒地说了开去。纵论时人得失,略无拘忌;抒写衷心抱负,和盘托出。自许甚高而又虚怀请益,真实的心态自然呈露于纸上。议论虽间有过激处,致贻“辩而无当”(《文心雕龙·序志》)之讥;而通篇读来,“文藻条流,托在笔札”,条畅以任气,通脱以述怀,舒布其言,达而后已。作为心声的献酬,依然是达到了《文心雕龙·书记》对书体的要求。
名家点评
东汉·杨修《答临淄侯笺》:蔚矣其文,诵读反复;虽讽《雅》《颂》,不复过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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